深水埗的散與聚 RubberBand主音6號:「細個只想離開,人大了才懂這裡好。」

在香港,已經沒有什麼是50年不變的。除了深水埗的貧窮。

老舊的唐樓、密集的排檔、便宜的地攤、無良的劏房、滿瀉的垃圾桶、濁水漂流的無家者⋯⋯都是大多數人對於深水埗的集體印象;儘管今天大南街的一端變成了「文青街」,但另一邊依舊是混雜的「南亞巷」。

「如果以鏡頭嚟講,我永遠都係背住深水埗望出去。因為細個時有啲自卑,有人問起,我會呃佢哋我住响長沙灣或者荔枝角,感覺呢兩區比較得體少少,冇咁肉酸。」自小在深水埗長大的6號(繆浩昌),並不擁抱這個社區。在他的童年回憶裡,深水埗是擠逼、污糟、嘈吵、穢臭的,於是一有機會,他就想往外走,到同學美孚的家打乒乓波;去麗閣邨泳池游水;中學時甚至參加了「營地管理員協會」,一到周末就遠赴西貢的school camp玩樂,總之離開深水埗愈遠愈好。

然而,人大了又有另一番體會。29歲那年,6號搬了出來以後,終於脫離了深水埗的生活。但每個星期回老家食飯探望父母時,才發現從前那些關於這個社區的不好記憶,竟變成了某種安全感,甚至讓他覺悟到,原來自己就是一個「深水埗人」。於是在他眼中,便看到愈來愈多,在陰霾中綻放出來的,唯獨深水埗才擁有的,也與香港相關的光芒。雖微小,但珍貴。

從異鄉人到深水埗人

生於澳門的6號,8歲之前的世界很大。那時他們一家人居住在木屋區,感覺像石澳或薄扶林村的石屋群,雖縱橫交錯,但自有秩序。而6號的家位於土地廟附近,小朋友可於廟前空地玩樂,也可以四圍走動,整條村都是遊樂場。但由於父親雖時常來港工作,兩三個星期才回澳門一次。所以為了團聚,1988年他們便決定舉家搬來香港生活。

「嚟到香港,我哋就住响深水埗福華街80號,一個唐七樓嘅單位裡面。嗰時仲未興劏房,多數都係板間房;我爸爸係二房東,會再分租出去俾其他人。」6號形容當時一進門就有一道走廊,連接著廚房和洗手間等公共空間;單位裡有三間房,他們一家四口住在一號房;中間則是客廳,但也放了一張碌架床,旁邊則有一閣仔。除了一對中年夫婦是香港人外,其他房客全是他父親的親戚,包括一個八十多歲的婆婆、父親的舅母;碌架床位則租了給一個很多話的單身漢,也是父親的同鄉。單位內只有他們一家有小孩,而日常大家都說中山沙溪話,讓童年時的6號感到很嘈。

「我爸爸係中山沙溪人,佢成日講家鄉話,有啲似福建話。老實講我覺得佢嗰啲中山話好難聽,講句嘢都好似鬧交咁。我哋同單身漢都唔係好夾得來。因為他瞓廳,唔知點解就覺得佢有權力掌管部電視機。佢成日唔俾我同阿妹睇我哋想睇嘅節目,又成日話我哋嘈。而個婆婆呢,佢有柏金遜症,但就好鍾意煲電話粥。所以嗰時個生活環境真係好嚐;印象中啱啱來港嗰兩年,真係唔算好開心。我最唔鍾意嘅就係,唐樓樓梯啲轉角位,成日都有好多狗屎!可能係養狗嘅鄰居教啲狗响嗰度屙啩?但唔知點解每一層都會有,感覺好不明所以。」幸好,兩年後因為業主要回收單位,他們就搬到去北河街與長沙灣道交界的另一幢唐樓裡住。雖然單位位於唐九樓,要多爬兩層樓梯,但一家人總算能擁有一整個獨立的單位了。

從背向深水埗到面對深水埗

選擇落戶深水埗,是因為6號的父親年輕時以打散工維生,多從事地盤和三行等工作,所以交通方便就成了首要考慮的因素。6號形容自己一直以來都是「背向深水埗」的。自小他就不覺得自己跟這個社區有多親近。直至到大學畢業後,開始在香港電台工作,才慢慢感受到深水埗對他的重要性。「大概20042005年左右,我响港台做副導演,要翻拍一套叫《小時候》嘅劇集。因為監製唔想套劇太過離地,所以就想揀咗深水埗澤安邨作為呢套劇發生嘅場所;我哋仲搵埋區內學校嘅學生嚟試鏡做小演員。嗰時我就發現,深水埗嘅學生好多都沒乜自信,經常頭耷耷,比較純樸,亦比較遲鈍。但其實我好明白點解佢哋會咁。因為我自己細個時,都唔會擁抱呢個區,甚至會對於自己來自深水埗呢件事感到自卑。我太太成日翻睇黃子華嘅短片,我好記得佢响某一場楝篤笑入面講過一句話,就係:『香港好?!就唔會有深水埗?』呢句話,我真係聽得好哽耳;哽耳係因為佢講中咗我心底裡嘅陰霾。」

原來6號一直以來,都不自覺地在拒絕深水埗這個地方。這下猛然的醒悟,才讓他開始真正地回望過去,同時也在回望自己。此後他才再次發現到,這裡其實寄存著很多珍貴的回憶,有關於家人的,有關於自身成長的,也有關於香港的。「呢種感覺係離開咗深水埗之後,先至真正察覺得到。但當時我已經29歲喇。」幸好,他還有音樂,可以抒發這份心情。例如〈金獅同學會〉這首歌詞,便是來自他對KPS(金獅影視超特店)的回憶。「嗰時覺得KPS好勁,咩戲都有得租嚟睇。我成日會租啲B片返嚟,即係嗰啲有好多肌肉佬同槍戰嘅戲,無無聊那可以䏲足一個晏晝。我好記得優客李林拆夥嗰一年個夏天,林志炫單飛之後出咗第一張唱片叫《一個人的樣子》,呢張唱片我就係响KPS度買返嚟嘅。」

另一段回憶,就是來自6號的表弟。表弟於內地出生,兩三歲時便隨家人來港生活。來港後曾與6號一家人同住了近十年,直至2009年老家搬至另一有升降機的大廈,6號搬了出來以後,才跟表弟一家分居。後來表弟一家就搬了去南昌街的劏房裡住。「當時係我第一次踏入劏房。見到個環境,個心好唔舒服。返到去之後,我就同Tim Lui一齊寫咗〈生於117〉呢首歌。117日,其實就係我表弟個生日。呢首歌我係為咗表弟,亦係為咗其他一樣住响劏房嘅小朋友而寫嘅。雖然係side track,但對我而言,係一首幾重要嘅歌。」〈生於117〉有著這樣的歌詞:「噢!請跳起,不再困於房裡。噢!飛躍起,逆著大氣起飛。讓青春開拓出天地,別讓信心分離。噢!爭口氣,比賽現在,先發起。」6號希望此歌可以鼓勵一些出身較清貧的人不要妄自菲薄,縱使生活於貧窮線下或資源不足,也要保存志氣。「其實亦都係鼓勵我自己。」

從我的深水埗到母親的深水埗

6號在那個唐九樓的單位一直住到29歲,兒時的他在天台學會踏單車;長大以後,偶爾也會上天台看看風景。縱然此等高度看不到很廣闊的景色,但也見證了多幢屏風樓逐一建成,以及各種區內變遷。「例如當黃金戲院改建成黃金商場之後,開咗間長江遊戲機中心。雖然入面有好大陣煙味,但嗰時我都成日入去睇人哋玩《鐵拳》;福榮街附近,以前又有一間叫英記的牛腩麵店,嗰時成日都會同屋企人一齊去食;嗰邊應該係我大個咗之後,先開始多咗好多間賣冒牌玩具嘅舖頭;南亞裔嘅朋友,好早就出現响深水埗。我哋住响唐九樓時,後座有家人搬走後,就有一個南亞家庭搬咗入來。我記得我媽媽唔識英文,而佢哋啲廣東話又唔係咁叻,但佢哋間唔中都會吹吓水,互相交流一下。」

另一個印象最深刻的地方,就是後來建成的西九龍中心。見證著這個商場興衰的6號形容,商場剛建成時感覺很犀利,連過山車也有。但後來就慢慢下滑,大舖不斷被𠝹細成格仔舖,感覺就很不是味兒。然而,時至今日西九龍中心還在不斷掙扎求存,這種精神其實又相當「深水埗」。「我記得,2010世界杯嘅時候,RubberBand都試過著住波衫嚟到呢度出席活動。不過,西九龍中心前身其實係一個越南難民營。嗰時媽媽送我返學,都會經過呢度,可以穿過鐵絲網望到營入面嘅情況。難民營拆咗之後就改建成為西九龍中心,而旁邊啲空地就起咗麗安邨同麗閣邨。」6號還跟我們分享了一件關於越南難民的往事。當時他到游泳池學游水,竟碰見一個逃走了出來的越南船民。他是一個穿著紅色內褲的小男孩,手裡拿著一塊破爛發泡膠,便走進泳池裡游水。當時她母親還向小男孩搭訕,但最後不記得他有否被捉回難民營。「原來,當時越南難民其實就係一件咁『這麼遠那麼近』嘅事。」

而最近十年,深水埗最大的變化,自然就是在大南街刮起的那陣「文青風」。「我覺得見證著大南街文青店進駐深水埗係一件幾有趣嘅事。我經常會問:點解啲文青店會揀深水埗?因為租平?但點解唔係土瓜灣?明明兩個區嘅環境都差不多,都係有好多甩甩漏漏。油麻地又好似唔係好啱,雖然嗰度已經有電影中心,但係就繁衍唔到一條文青街出嚟。不過,作為深水埗人,我其實幾開心見到有呢種轉變。因為呢啲文青店嘅出現,真係有令到區內嘅環境變得得體咗,亦都令到區內嘅氣氛冇咁死氣沉沉。現在我嘅指定動作,就係返來探完爸爸之後,就會落去《White Noise Records》度買幾張唱片。當然區內仍然有好多舊樓,你一行入去就已經打回原形了。」

但講到6號最深刻的回憶,還是跟母親逛街市的經歷。因為深水埗街市生氣勃勃;看過有人劏蛇,也看過馬騮「金鷹」的表演。這個由長沙灣道一直去到荔枝角道,中間貫穿了北河街與桂林街的偌大街市,每天都像是個馬戲團表演,充滿古靈精怪的新奇事物。後來6號更把這些回憶寫進了〈豬籠墟事變〉這首歌裡:「劏豬的手起刀切兩下,已起出三塊豬皮」、「劏雞的吹吹雞肚,毛四散滿街通處在飛」、「賣武那馬騮,天竺國神油;拼湊勾起,慈母暖衣䄂」。「深水埗同媽媽有著好深嘅連繫。她同很多店主,行開行埋時都會打招呼。尤其是我哋樓下嗰間梁國英藥房,而家都仲响度㗎,佢哋對我哋成家都好好。記得媽媽過身嗰時,我表弟將呢個消息講咗俾佢哋知,結果個老闆真係有嚟個funeral,令我好感動。呢一種街坊人情味,感覺好難形容,就好似因為媽媽曾經响度生活過,種下咗很多緣份,到而家仍然一直連繫著,亦都將我同深水埗連繫埋一齊。」


從散聚到聚散

1988年離開澳門來到香港,6號對於深水埗的印象是,這裡充斥著講中山話的人。後來就開始有南亞人,甚至非洲人遷入。最近又多了很多文青在大南街流連。這些變化,其實跟香港很相似。「香港其實都經歷緊呢種變遷,好似成日有房客搬走,然後好快又有新房客搬入來。我覺得一個地方只要一直都保持到有人前來,嗰個地方就唔會死。雖然呢一刻嘅香港,似乎已經進入咗一個離別嘅時代,但我相信好快又會有新嘅嘢出現。」所以,繼〈Ciao〉和〈好好地過〉之後,6號為RubberBand寫了〈這刻我們〉;在說完「散」的感受後,開始聚焦於對「聚」的想像。而說到底,無論是散或聚,背後想講的其實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。「感覺上,响香港呢個城市而家唔鼓勵大家相聚,反而鼓勵隔離時,我哋就更加應該見多啲面。又或者,因為好多朋友要移民,臨走前我哋又見多咗面,呢種因為離別而相聚的感覺,可能反而拉近咗彼此嘅關係。」

今年10月,RubberBand去了泰國錄製新歌,主題多少仍是牽繫於「聚與散」。6號說,他也不想經常創作相同題材的歌曲,但這些主題往往較容易令他構思到新歌的內容。「與其話呢啲新歌有冇呼應到而家個社會大主題,倒不如話只係記錄低當下嗰一刻有咩可以觸動到自己去創作新歌。呢次未必會好似我哋第五張唱片《Easy》咁,所有歌都講緊生活有幾咁艱難,因為當下對我哋最大嘅觸動,始終都係離別聚散。不過其實唔只RubberBand,好多其他嘅創作單位,都係有被呢個主題觸動到。」

最後,我們問6號,如果要為深水埗選一首主題曲,他會選那首?6號想了很久,才笑著說當他剛搬來深水埗時,樓下有很多賣翻版錄音帶的檔攤,經常會播一些口水歌、閩南歌曲,或者是奇怪的兒歌,令兒時的他感到相當困惑。「我記得有首兒歌叫〈小朋友時間〉,裡而有句:『小朋友時間,日日都開心』。我就算今日再聽到,都仲係會感到煩厭。我將呢件事講咗俾太太知,之後佢就成日唱呢首歌嚟精神攻擊我!哈哈,不過我一諗起深水埗,又真係會即刻諗起呢首歌。」